暗涌（一）
【预警：人设是相差十七岁的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子，后几章九良长大以后和孟孟的感情线会发生变化，慎入】
年轻时的孟儿身体很好，常常在工厂加班到凌晨，每次听见门外钥匙与钥匙扣之间撞出铃铛一样的声响时，我就知道是他回来了。
我在满是橡皮屑的数学本中醒来，雀跃的从梦乡奔到了客厅去迎接他，脚上的拖鞋把一星期前刚被暖器水泡坏的木地板踏得嘎吱嘎吱响。
我跑到他面前，却发现自己的满心欢喜全被噎到了嗓子眼里，我羞怯的站在那，看着他拽下客厅的灯泡开关，换好拖鞋，之后又把已经很久没刷过鞋油的旧皮鞋放进鞋架里，最后温柔的蹲到我面前。
他迫不及待的打算好好看看我，怜爱的用手背抹掉我脸蛋上黏着的橡皮屑，又替我把微长的毛衣袖子挽了挽。
“航航，我们不是约定好了吗，九点钟之前写完作业，写完作业就要一个人乖乖上床睡觉，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
他的眼睛里有些红血丝，眼睛下面也有一层淡淡的黑眼圈，他用那样疲倦的眼睛注视着我，我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温柔的眼神和最漂亮的眼睛。
“我想等你讲三只小猪哄我睡觉。”
我看了看钟表上已经指向一的时针，心虚的抿了抿嘴，我好害怕他会在下一秒斥责我，然后生气的把我一个人丢在客厅里再也不拍我睡觉也不给我讲三只小猪了。
尽管那个故事我已经听了不下一百遍，但是我好想睡在他的怀里，睡在他身边的月光里。
还好，他没有在下一秒斥责我，而是在下一秒拥抱了我，我能感受到他在我耳边的叹息声和衣服上扑面而来的烟草味。有烟味不是因为他抽烟，而是因为他在烟厂工作，这个味道不太好闻，却让我有安全感。
“航航，爸爸答应你以后都早点回家，都怪爸爸不好，把你一个人留家里害怕了吧。”
他低沉的嗓音瞬间填满了我孤独的小世界，我点了点头，双手抱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小声叫了一句爸爸，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听见他的呼吸声明显停了一拍，之后他就把我抱起来走进了我们的卧室里。
我的童年是在孟儿讲的童话故事和唱的儿歌中度过的，他的声音比百灵鸟还动听，比海边的风铃还悦耳。他白天为了生计而忙碌，晚上还要像一位慈祥的母亲织毛衣那样编织出甜蜜的梦给我，我有时会摸摸他下巴上的青茬问他累不累，他都笑着回答不累，之后便把我搂的更紧了。
那年我七岁，孟儿二十四岁。
他只比我大十七岁，却是我的爸爸。
我三岁那年被他在大街上捡到，他那时还只是个刚刚出来打工的毛头小子，却在街上遇到了我——这个改变他所有生活轨迹的小鬼。
我坐在商场门口的大石头上晃悠着两条腿，嘬着手指看着马路上的人来人往和自行车，口袋里装着我亲生父母准备的信封，里面是一沓钱和一张纸条，纸条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谢谢好心人照顾我儿子诸如此类的话，错别字很多，显然我的亲生父母文化水平不高，不过我已经记不清他们的长相了，我脑海里和心里唯一的父亲就是孟儿。
孟儿在遇见我的那天刚刚找到他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小学门口的一家复印社，负责用打印机打印照片和资料。他原本正打算去对街的面馆为自己买一碗牛肉面好好庆祝一下，却因我而停住了脚步，他后来说他当时只看了我一眼就知道我是被父母丢掉的小朋友，我问他为什么，他疼爱的吻了吻我的小手对我说，因为爸爸小时候也被丢掉过。
每次回忆起这段经历时孟儿的眼睛里都划过柔水似的涟漪，也常常望着写作业的我自言自语：这么好的孩子，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他陪我一起坐在大石头上，问我饿吗，我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我说我还要等爸爸妈妈，孟儿拆开了我口袋里的信封看了一遍，眼睛里充满了忧伤，大概是想到了小的时候的他自己，很快他又把信封叠好还给了我，对我露出温暖的笑容，“我们要不要先填饱肚子再继续等爸爸妈妈？”，我腼腆的点了点头，之后他便拉着我的手带我一起去了面馆。
老板热情的上了两碗热气腾腾的大碗牛肉面，面的分量很多，大概有五六块肥瘦相间的牛肉块，上面铺了一层翠绿的香菜，他一碗我一碗。他大口吃了两口面后看着丝毫不动筷子的我，突然恍然大悟的笑了起来，“嗨，我这脑子，你这年纪哪会用筷子啊”，他就又向老板要了一个空碗，把我碗里的面放进空碗里晾凉了仔细喂我吃。
那是他第一次照顾我，笨拙又温柔。
吃面的时候他问了我许多问题，我叫什么名字、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我今年几岁了，一顿饭过后，我能回答出的只有我叫航航，大名周航，今年三岁了。他用餐巾纸擦了擦我油汪汪的嘴，也同样做了个自我介绍，“我叫孟鹤堂，今年二十岁了”。
他上班的第一天没有在下午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而是带着我去了派出所，又去了电视台，最后才想起来回到复印社，还是为了打印关于我父母的寻人启事，很可惜，那个时候他已经不再是复印社的员工了，已经有人顶替了他的职位。
这个善良的年轻男人因为我而丢掉了工作。他垂头丧气的走在大街上，一手牵着我，另一只手拿着一沓寻人启事，我跟着他一起把寻人启事贴在了这座小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
孟儿常常在月光下把脸颊抵在我的额头上回忆这段故事，回忆我如何把口袋里的糖果塞到他手心里，回忆我当时用什么样的语气对他说“爸爸别难过”，回忆他听到那句“爸爸”时有多感动……这些我都没有一点印象，是孟儿一遍遍把这些故事讲给我听的。
他很喜欢回忆我们俩成为父子的过程，每一次描述时都有不同的内容，语气却是一模一样的欢喜。
后来他托秦霄贤帮忙找了份在烟厂的工作，工资不高，不过很稳定，也足够我和他两个人的生活。
直到供养我到小学，他发现自己有些吃力了，开始了每天加班的忙碌日子。
我的胆子很小，一个人在家时怕黑，在学校里也不敢说话，我发现学校里每一个小朋友都阳光又活泼，哪怕学习不好也会围绕在老师身边撒娇要糖吃，我常常盯着自己满分的作业本发呆，为什么我没有糖果？我一遍又一遍检查自己做过的每一道练习题，擦了又写，写了又擦，陷入了一场自卑的漩涡。
有一次我抱着作业本等着孟儿回家，小心翼翼的抓着他的大拇指问他：“爸爸会不会不喜欢航航了？”
他担忧的蹲在我面前，用手指肚捋了捋我额前的自来卷，“怎么会呢，航航是世界上最令人骄傲的小孩了，爸爸永远都喜欢你”，之后像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两颗糖果，一颗塞进我嘴里，一颗放进我的口袋里。
我至今还记得那颗糖的味道，奶香混着草莓味，是我这辈子吃过最甜的糖，只可惜已经买不到了。
他仿佛了解我的所有心事，从那以后每天都会仔细查看我的作业本和试卷，他希望能用自己有限的知识多看一看我的书本。每次他都会因为我做对了某道他认为很难的题高兴大半天，然后欣喜的抱着我揉我的后脑勺，“我的孩子真了不起”。
那时的他一定想不到，他如此疼爱的孩子会在长大以后做出什么令他伤心失望的事，尽管那样，他也从未放弃过对我的爱，一直用最温柔的方式来填满我童年丢失的安全感，像一座巨大又勇敢的山洞，温柔的将我拢在怀里，为我遮挡每一场狂风骤雨。
